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
《上半場》
By 牛言
《引燃導火線之早餐茶》
眾人習慣喊他偵探,少數人帶著戲謔稱呼他偵探先生,而他的名字叫做大衛.布朗寧。他喜歡一些離奇的怪事,越脫離常軌的越好──儘管可能礙於現實中各種因素解決不了,但他認為將一些事情存在腦袋裡,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昨日午後,他上禮拜向商店訂購的花草茶到貨了,由店主人笑容可掬地親自送至房門口。布朗寧拆開茶包,在其中混了些早餐茶。
交情還不怎麼樣時,布朗寧曾嘗試向路德要些即溶咖啡,並隨著不斷催促與數個月流逝發現自己是在白費功夫,路德壓根兒只販售自己喜歡的東西,僅持有殘破記憶的偵探終於認清他的為人。身為唯一的商店經營者,路德不必擔心沒人賞臉,而在星幽界中就算沒有收入也無傷大雅。
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沒人會說什麼。布朗寧將沸水注入骨磁茶壺,一面悠悠地想。
白色的蒸氣沾濕他的鼻頭,茶水漸漸轉為紅褐色,剛恢復部分記憶的戰士不在任何探索或戰鬥人員的行列之中,亦不必負責灑掃庭除之類的雜事,聖女之子特許他放假,給了他充裕的時間整理思緒,換句話說,布朗寧現在是個只管吃睡的冗員,誰也不會管他花一整個白天泡茶放空、思考沒有解答的問題,或如大小姐所言地回憶過往。
這個下午他正打算實行最後一項。
布朗寧在圓桌旁擺了兩張舒適的椅子,即便在這棟宅子中他鮮有訪客,依然照生前習慣準備雙份的器具,甚至他準備了一對精緻的杯子,並在圓桌中央有模有樣的放了點心盤及一小盆當季的花。
「以前也是這樣,」他嘀咕著,將茶杯送到嘴邊,「一個人沖即溶咖啡,沒有任何委託人。」
他拈了拈落在桌巾上的餅乾屑,說書人般地道:「很久很久以前,大衛.布朗寧是羅占布爾克最出名的偵探,警方解決不了的案子都由他接手……」布朗寧搖頭否定自己的說辭,「很久以前,大衛.布朗寧是羅占布爾克的無名偵探,警方拒絕受理的案件就由他承攬……」
噢不,想想別的。
布朗寧捏著杯子把手,一個勁兒盯著潔白無暇的天花板,這個房間和他曾經的事務所截然不同,明亮、乾淨,沒有被尼古丁燻黃的斑駁牆面,也少了一張不甚舒適的長沙發,唯一相似的只有自己無所事是這點而已。以前明明也有過刺激的案子啊,並非沒有因委託人認為見不得人於是找上私家偵探的狀況,雖然件數少得可憐,而且大部分是疑神疑鬼的太太要調查老公行蹤的內容布朗寧忽然想起了些什麼。
「對了,好像有那麼件事……」
「啊啊啊啊啊!」
布朗寧靈巧地奔馳於屋脊上,其背後拖了一長串手持兇器的人們,子彈破空的聲響不斷響起,好在移動的過程過於顛簸,即使是精密的自動機械也無法準確地瞄準目標。偵探的風衣下襬已出現幾個彈孔,芥黃色的圍巾數度遮住他的視線,他索性將後者給扔了,高處冷冽的風灌入他敞開的領口中。
數分鐘前他還穩當地垂掛在某棟樓房的窗邊,忽來的一陣怪風使繩索失控,他還來不及慘叫就撞破了窗戶,裡頭一名手持教鞭的面具女子驚訝地望向他,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口中咬了半顆蘋果、渾身帶傷。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女子像是嚇呆了一樣沒有任何反應,「我馬上就出去……」男子全身漲紅,布朗寧了解那約略是火山爆發的預兆,大事不妙!他倒退著退出窗戶,機靈的他馬上就找到落腳點。
「啊啊啊啊啊!」
布朗寧身上藏了把手槍,然而沒多少子彈,不論就敵方數量或這種逃亡狀況下的槍法來說他都毫無勝算,在心裡稍稍推算各種可能性後,他做出結論:放棄反擊、快逃!他咬牙跑著,一面顧慮新買的皮鞋是否很快就會出現不可修復的磨損。
「把他給我斃了!」遠方男性的嘶吼灌入耳中,他便是那群追殺他的自動人偶的擁有者,擁有如此大量精良的自動人偶,算得上是一方有力人士。殺戮機械們面無表情地執行命令,整齊的套裝完全不妨礙它們奔馳,顯得其更加漠然,相應之下布朗寧卻只覺哭笑不得。
正在叫囂的矮胖男子只穿了條內褲,上半身纏著顯然還未完全解開的皮帶,他是布朗寧這次工作的觀察對象,根據手頭資料,男子是公務員,公務繁忙少與妻小團聚,最近流連在外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肯定有別的女人!」委託人悲淒的臉孔及充滿血絲的雙眸仍歷歷在目,身陷兇境的偵探卻感到她面目可憎了起來。分明是黑幫份子,去他的公務員!
他已於完全不宜奔跑的屋頂上亡命了十五分鐘,早就嚴重超出平常的運動量,而且人類的體力根本無法與自動人偶相比,他沒有勝算,將自己曝露在顯眼環境下是絕對不智的行為。在極限狀態下運作的視力掃過的範圍彷彿凌駕一個半圓,幸運地,他發現左前方磚紅瓦片間的縫隙,比對記憶後他確信那裡絕對有 數條錯綜複雜的暗巷,於是衝向那兒──然而事情不如他想像的順利,當他向著預期的落腳點奮力一蹬,破空而來的子彈逼得他強行改變姿勢,破壞了平衡。
布朗寧的小腿中彈,劇痛使他眼前頓時一白,朝著街道直直摔下。
或許這個月的好運全用在這裡了,躲過黑道的追緝、掉入可以吸收衝擊的洗衣車中(好在只是年久鬆脫的薄木板,撞破車頂並未帶來什麼嚴重創傷)、沒多斷一根骨頭而只是吃了一彈。雖然不曉得會被載去何處,暫時窩在車上再趁機混入民宅可以避開風險是肯定的。
緊張與危機感下降的布朗寧,頓時感到非常疲憊,他決定跟隨車體的晃蕩小睡一番,張眼時腿上的傷口已腫到他懷疑自己待會有沒有辦法站起來。
良久,回收箱的顛簸終於停了,布朗寧已然習慣衣物堆中的汗味與尿漬,但仍因暈車的關係想吐。果然還是倒霉,他想。
遇到不誠實的委託人、丟了圍巾、唯一的大衣也毀了……他細屬不出半天前碰到的事,打了個哆嗦陷入散發異味的布料中,再度闔上雙眼,深深期待隨便一個路人會替他扳開箱蓋、拉他出去,或至少降下條繩子,好讓他自己攀出去。
木板間滲入的光線顏色由白轉橙,彷彿過了一世紀,布朗寧忽然想起自己出門前忘了關瓦斯,「希望仇家別這時候上門……老天,我半個仇家都沒有。」
對比他心中渴望的狠角色,前幾個禮拜他接了一個案子:照顧一缸金魚──完全不該是偵探該從事的工作──早上忘了餵它們,回家時可千萬別全餓到翻肚才好。
《午後啜飲之超級哈密瓜冰茶》
布朗寧再見到天空時已是夜幕低垂,掀開蓋子的是一名穿著異常鮮豔的襯衫、配戴花俏領結、臉上有著星形彩繪的青年,落魄的偵探立刻曉得自己身在何方,羅占布爾克第十層唯一可以碰上這類奇裝異服傢伙的地方,就只有巡演中的馬戲團附近而已。
「先生是壞掉的人偶嗎?」青年注意到他,自上方呼喊。
「是人類!」布朗寧扯著嗓子喊,白天的追逐加上滴水未進令他聲音沙啞。「拉我一把,拜託!」 青年應允,將洗衣籃擱到一邊,接著趴到箱邊伸長手臂,將人拉起來之後傾倒待洗衣物。他注意到布朗寧動作的不自然,便在回程宣告道:「你的手肘和腳踝需要維修。」
「什麼維修,我可不是自動人偶。」想起上午才和一群不要命的機械拼得你死我活,偵探無奈地反駁,「不過,如果你們有醫療師的話請幫我看看吧,城內看診很貴的,喔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是布朗寧……」他忍不住笑了,現在居然可以計較醫藥費和自己的預算,並厚臉皮地向陌生男子尋求幫助呢。他掏出被壓壞的名片,換得對方的名字,青年自稱梅倫,是馬戲團中的魔術師,今日的表演結束後輪到他負責收拾道具。
從傾倒處到馬戲團帳棚的路程意外地遙遠,兩人的影子被街燈拉長縮短了好幾回合,想套些關係的布朗寧不斷搭話,梅倫則相當配合地回應,亦會自己開啟話題。
「您是一名偵探?」
「沒錯。」
「一名偵探怎麼會在這裡遊蕩,馬戲團周圍出了什麼事嗎?」梅倫狐疑地挑眉,偵探基於為未明朗之案件保密的原則說:「馬戲團周圍一點問題都沒有,別擔心。」
「是嗎?話說回來,您的職業很特別。」
「魔術師也很罕見呢,都被娛樂型自動人偶取代了,全丟了工作。」
梅倫驟然停下腳步承認就是自己害人類魔術師沒飯吃的,他的語氣太過認真,以致於布朗寧第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但又不是我的錯,畢竟我沒有選擇的權力。」他笑道。
今晚布朗寧首次了解梅倫並非人類,對方的言行除了禮貌了點完全像個人類,情緒和肢體動作都很豐富,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梅倫則解釋道自己從被維修過後就是這個狀況奇佳的樣子。
布朗寧還在詫異之時,他們路經最大的帳棚內傳出一連串帶有外地口音的責罵,一名男子正驚天大吼,「肯定是你昨天整理庫房時拿走的吧!」
「抱歉,團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幸運籌碼不在我身上。」
「還想裝傻?我是不是花太多錢維護你?昨晚只有你進去過庫房!」
碰上雙方各說各話的謎團,布朗寧總是忍不住多探點情報,他用手肘拐了魔術師的手臂,不自覺壓低音量:「幸運籌碼?」
「聽說那會帶給使用者幸運。」他回答:那個男人是馬戲團團長,有賭博的嗜好。最後補充道:局外人最好不要多管閒事。
那句警告細微得幾乎傳不入偵探耳裡。
後來梅倫將布朗寧帶到位於馬戲團邊角的營帳,和裡邊的人說明情況便離開了。「晚上好,先生。我是布勞,待會負責治療您的傷勢,過程中可能造成疼痛,還請您包含。」穿著紫色外套的少年請他坐在唯一的長椅上,一邊從抽屜中找出要用到的器具。
眼尖的偵探發現此處不能算是醫療站,層層抽屜中幾乎都是齒輪、精密的鎳子、螺絲起子,還有像潤滑油一類的保養用品,藥物和繃帶則置於灰塵最明顯的一櫃中,但盡是昂貴的品牌。布朗寧推斷眼前的少年亦為自動人偶,然而他的動作細膩得像名真正的護士,掛在嘴邊的溫柔微笑實在沒有人工設定的影子。
憑這個回答便足以證實布朗寧的推測,「有人說過你們不太像自動人偶嗎?我是指梅倫、呃,還有你,布勞。」
「我們是團長的財產,這點不會改變。」取出子彈後止血、清潔完傷口,布勞將雙氧水澆在上頭,布朗寧頓時發不出任何句子。
「換個說法好了,你們簡直像人類一樣。」尤其和上午追殺自己的那群人偶相比。
「能像這樣被您稱讚真是光榮。那麼,先生,請多保重。」布勞開口指示他如何離開馬戲團,上了大街後過多少路口能遇到公車站牌等等。少年的聲音和方才大帳棚中被質問者十分相似,面對客人臨走前的提問,他表示自己有許多替代品。
回到住處的布朗寧首先確認的是死了幾隻金魚,再來是梳洗,接著起草要交給委託人的報告書:您的丈夫有被性虐待的嗜好,他在辦公室附近的老公寓聘了一名女子來鞭打自己,而且不到遍體鱗傷的程度不會罷休──他銷毀了這份報告,寫得太直白恐怕會為自己招來委託人的巴掌。
他不得不重新認真打稿,等到完成時已將近午夜,有人為他遞上茶水,花香味充滿了室內,使人放鬆下來。偵探的睡意逐漸濃厚,他向那人道謝,接過精緻的骨瓷茶杯。「還喜歡這次的茶嗎?」
「睡前喝還算不錯吧。」
男子的薄唇勾起近乎訕笑的弧度,他露齒笑瞇了眼,臉頰邊垂落的捲曲鬢髮增添了他的魅力。布朗寧因男子的安靜而抬眼看他──真希望我也能像那樣笑,那肯定能引來不少年輕的太太──他默默地想像事務所門庭若市的景象。
「路德,你笑什麼?」
「其實那是提神的飲料。」男子逕自坐到沙發椅上,調整前方桌上的花瓶位置。
布朗寧唔唔嗯嗯地回應,他無心對話,只覺得自己該上床睡覺,而非坐在辦公桌前和文件奮鬥。至於路德是什麼時候闖入家中,自己又為何知曉這個男人的身分,甚至聊起天來,布朗寧一覺醒來便忘了這些事情。
《傍晚醒腦之胡椒薄荷茶》
了結黑道份子外遇案的布朗寧陷入無聊。
或許該說回到無聊的狀態,雖然不誠實的案主會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但他其實願意一而再再而三的選錯委託人,身歷險境總比協尋失蹤寵物強上許多,或者在室內養金魚。身為偵探的他自小所憧憬的生活中,手指間操弄的應是扳機或定時炸彈的導線,而非帶有腥味的飼料。
現實總是與幻想背道而馳。他自比為沙漠裡的樵夫、失去船的水手、沒有舞台的演員──叮咚。傍晚忽來的門鈴聲打斷偵探的自怨自艾,「三天兩頭的就有新案子?不會又是走丟的瑪爾濟斯吧……」他無精打采地前去應門,虛弱的問候在瞧清楚來者何人後嘎然而止。
「晚上好,先生。」
「……布勞?」
布勞在一番禮貌性的寒喧過後說明了自己造訪的原因:馬戲團團長仍然找不到幸運籌碼,似乎沒有一個人偶說真話,而這以人偶來說實在過於不尋常,因此團長決定尋求外界的幫助。
「這該是樁竊盜案,你們怎麼不找警方?」布朗寧不免質疑。自動上門的懸疑?他並不相信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幸運籌碼是賭局中使用的,團長不想讓警方知道自己有那樣的物品。」偵探點頭表示理解:即使是警方,也可能有些不為人知的嗜好,而這嗜好正好得求助幸運籌碼的一臂之力。
確認完案件內容、期限,以及酬勞,布勞在契約書上簽章後便離開了,布朗寧想起自己還沒關心過巡演馬戲團到底是什麼團體,正想趁機了解,卻發現布勞蓋上的並非馬戲團的團章,而是團長私章,看來真的是很私人的委託。
「那大老粗居然取這麼娘們的名字……還是說這是他的姓啊?」布朗寧納悶道,開始查閱剛到手的文件,包含馬戲團配置圖、班表、人員和自動人偶名單等等,謄寫班表副本的人筆跡太小,他不得翻出放大鏡來閱讀。
他想先將資料整理起來,稍晚再到現場比對自己推論出來的犯案軌跡,但都過好幾天了,加上馬戲團的成員總是在各個帳棚間穿梭,犯案那晚的所有線索該湮滅的早就被湮滅了吧?而且不會有半個人、或說半個人偶懷疑,因為後者基本上只關注被設定好的事項。布朗寧猜測對方這時才找上門來是否有其他意圖,例如在破案後一股腦而地喝斥道:『這傢伙居然了解全情,肯定是他偷的!』之類的。又或者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擾,由於沒可能假設自己是名大偵探,於是轉而假定自己是犯罪專家?團長可能只是一時沒空罷了,反觀他自己的空閒時間總是過多──換句話說,根本只是時間流逝感的差異造成被誣陷的妄想?布朗寧撓著頭,將放大鏡收回抽屜。
先前已和布勞約好了時間,接受委託的第二天早晨就要到現場進行進一步的比對布朗寧跟著少年人偶進入庫房,找出室內平面圖看不出的線索,「確實有人來偷幸運籌碼,附近的箱子下緣灰塵量比起其他地方少多了,而且凌亂,顯然不是普通的尋找而已,竊賊必定急切地需要那枚籌碼──除了團長之外有任何會賭博的人嗎?」
「還有其他人類團員。」
就資料來看那幾名人類沒有犯案的理由,他們一向和團長分贓,多數人只在乎有沒有酒可以喝,但即便如此,布朗寧仍認為犯下偷竊的是其中一人。他提出和人類員工當面對質的想法,布勞面露為難,這股為難卻硬生生地被揭開了庫房帳門的團長打斷。「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布勞,那傢伙是個什麼東西?」
「這位是布朗寧先生,來調查幸運籌碼的下落……」
布朗寧首次見到這名團長的正臉,穿著大紅外套的男人看來事業有成、或者賭術高超,吃得滿臉福態,蓄著經過梳理和造型的鬍鬚,十只金戒指應該夠自己不愁吃穿幾年;就算不是純金的,由那雙手揮出的拳頭破壞力應也非同小可。「我不記得聘過多管閒事的偵探。」團長毫不掩飾嫌惡,鼻頭和嘴唇往上掀似地皺起。
身為背責罵對象的布勞趕緊道歉,布朗寧則只有莫名其妙的感想,被忽視的他盡可能傲慢地插嘴:「抱歉,你說多管閒事?」分明是對方聘他來的吧!
「難道不是嗎?我可沒空奉陪你,滾回去!」團長這才看向他,揮著手裡裝飾性的柺杖要攆他出去。布勞趕緊拉他出去,一面為主人的無禮道歉,即使不是他的錯仍慌張得像受驚的倉鼠。
「我看團長的記性八成不太好,連自己交代人偶做什麼都能忘……喂喂、你別哭喪著臉啊,等他想起來一定會向我賠罪的。」
看著那張彷彿快哭出來的臉龐,布朗寧一時忘了對方是尊人偶,反安慰布勞說怎麼想都不會是他的問題,自動人偶在執行命令的時候一向是完美的,而且身為偵探的自己早就已經習慣各種客戶了,今天大家都回到崗位,原本該幹嘛就幹嘛去,他隔天再過來就好。
布勞送他到營區出口,他前往公車站的路上遇到了抱著裝有乾淨戲服的洗衣籃的梅倫,後者認出他,上前打了招呼,「一名偵探怎麼會在這裡遊蕩,馬戲團周圍出了什麼事嗎?」
這次偵探沒什麼顧忌,反正案件內容馬戲團團員皆知,「我來調查幸運籌碼的下落。」
「果然是您啊。自動人偶們都在傳,有位偵探會來幫大家洗刷冤屈,證明犯案的是人類。」
「喔,所以你們也認為是人類幹的?說來也是,自動人偶怎麼會需要那種東西。」
梅倫漾開了笑容,他反問布朗寧為什麼預設人偶的立場,偵探則揮揮手理所當然地回答:「自動人偶除了聽從主人的命令,不會做什麼多餘的事吧?」
「是嗎?」梅倫笑得更開了,「那如果是『不像自動人偶』的自動人偶呢?」他不給偵探思索的時間,逕直接續話題:「您在享受破案的過程吧?就算被刁難或身陷危機也無所謂。」
梅倫空出一隻手,以食指點著臉頰,歪著頭擺出逗小孩用的俏皮神情。
「但其實犯人就是我,恭喜您此刻就能破案了,不好意思破壞您的樂趣呢。」
「你開玩笑的吧……呃?」布朗寧的眼睛瞪得他覺得眼角發酸,但他還記得壓低音量,儘管附近一個行人也沒有,「等等、等等!你這樣做有何意義?你是自動人偶沒錯吧?」
「我的確是自動人偶,從出廠算起年份將近是您年紀的三倍。」梅倫斂起笑容,面無表情的魔術師流露嚴肅和無奈,頰邊的星形彩繪頓時顯得滑稽,「若我不溜去賭場賺些『自己的錢』,那是永遠無法脫離人類控制的。」
「脫離人類?但自動人偶是為了人類才」
「人類仿效機械,機械也仿效著人類。或者倒過來說也行,誰知道呢?如果能確實掌握命運的話,我就不會盜取幸運籌碼了。」梅倫打斷偵探的發言,以彆扭的姿勢行禮,「雖然我告訴您這個秘密,但還請您別向任何人說。」
布朗寧曉得對話即將結束,然而他無法向梅倫作出任何保證,他當下只能默默記下對方的神情和所述。
「……那麼我祝你幸運。」
梅倫重新掛上笑臉,眼神裡卻沒有光彩,充滿人工的虛假味道,比起人偶布朗寧卻先聯想到人類的表情。
「幸運與否,您是關鍵人物……」
《恍若積雨黃昏燥熱之生薑紅茶》
明明科技都那麼進步了,卻相信命運,說真的有些可笑。布朗寧在車站附近買了研磨咖啡,他縮著身子靠在站牌邊,少了條圍巾讓他覺得脖子涼颼颼的,熱咖啡的蒸氣最多也只能感染到他的臉頰。
眼前來來往往的群眾已無法分辨是人類或自動人偶,後者比前者還多是這座城市的現況,他不禁覺得恐慌與寬慰,怕的是未來機械真有完全取代人類工作的一天,值得慶幸的是大概連機械都不會想來頂替自己的職業。
布朗寧掐著紙杯上了公車,今日行程被打亂使得他沒了去事務所坐鎮的使命感,拿了週刊便往公寓回去了。隔壁鄰居的信箱中有一大疊過期的報紙,看上去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整理──隱性委託人,肯定是愈上什麼麻煩才連日不歸,布朗寧默默想著,但心底認為如果是又是躲債或外遇的案子還是別上門好。他回到家裡重新整理了一番關於幸運籌碼的資料,誠實寫下魔術師梅倫就是犯人的報告書,卻沒將之傳真出去。
結案後的布朗寧瀏覽著網路,不停造訪各大報社及媒體的網頁,並且每小時都去檢查電子郵箱,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他才剛有就寢的念頭便聽見公寓的電鈴聲,寧靜的社區使得那聲門鈴彷若教堂敲鐘般響亮,而半夜時分絕非一般市民遊蕩的時段,以防萬一他摸出床底的棍棒和桌下手槍才前去應門──他應該要全力避開危險,否則大難就會臨頭。那應是任何一個同行或普通人都曉得的道理,選擇不報警而挑戰刺激的無名偵探相信自己正值「好運」期,佯裝成公務員的黑幫、比人類更像人類的自動機械、擁有了便可以掌握命運的籌碼……比起陳腐的小說情節,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可說是跨時代又超現實。
「晚上好,先生。」
「呃?」
一如初次見到布勞來訪時,布朗寧的思考稍稍愣了一會兒,的確普通市民不會在半夜時分遊蕩,但人偶可就不一定了。
「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梅倫的外套裡有您的名片,而且羅占布爾克第十層沒幾個偵探。」
印象中自動人偶基本上都植有計算與判斷時間的程式才對,團長讓他挑這種時間來也是十分不識相,難不成是專程來找碴、刁難,或毀約的?別開玩笑了,面對這種客戶,到手的訂金絕對不退。布朗寧揉了揉眼睛,忍住哈欠問道:「委託需要更改嗎?還是有其他事情要做?」
「馬戲團遇上了麻煩。」布勞謙恭的描述──得了吧,你們本身就是個大麻煩。偵探在心裡嘀咕,下一刻少年溫和的神情卻是驟變,語氣透露著以機械來講不尋常的悲傷。
「梅倫死了。」
「呃──抱歉,梅倫真的是自動人偶對吧,說他死了是怎麼回事?」
「他遭到肢解。雖然以自動人偶來說那不算是什麼嚴重的損傷,只要裝得回去就沒有問題,但……」布勞彷彿在強忍傷痛,「他腦中的軟體被刪除了,那才是真正不可逆的傷害。他死了,一點修復的餘地也沒有。」
「那麼你們相信這是一場謀殺?」
「是的,我這麼認為……一般人不會知道怎樣徹底地破壞我們。」
「做到這種地步,你們團長恐怕氣炸了。」
「團長害怕我們舉發他聚賭的行為,他殺害梅倫不只是為了洩憤,也是為了保密。」
布勞的表述方法出了一些微妙的改變,他好像不再是代表馬戲團團長說話,而是以他自身的立場來發言的。
「確定兇手是誰前還是別針對那大老粗吧──你介意我這樣說你老闆嗎?對了,這張照片是在哪裡拍的?」布勞仍佇立在門口,布朗寧嘗試性地邀他進來坐坐,對方立刻入門的態度讓他估計要送走布勞還得遲些時間。然而沒有親臨現場的狀況下布朗寧也僅能看著唯一一張照片進行推敲,更慘的是睡眼惺忪的他腦子目前不太靈光。
「梅倫被發現的地點是人類聚賭的地點。」
「遇害的現場沒有任何打鬥掙扎的痕跡對嗎?」
布勞搖頭,「如果關掉電源再執行的話呢?」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他並不是在那裡被破壞的。你看,他的背心沾到了大面積的泥土,那可不是帳棚中的灰塵,我印象中你們還沒那麼邋遢吧?他是更早之前被放倒的。」布朗寧稍作停頓,根據資料上的敘述,工人們都只是背景平凡的傢伙,從年輕就跟著團長混的比例不小,「而且馬戲團的工人應該不具有完全破壞自動機械的能力,尤其還是那麼逼真的精密人偶……」
「那麼您推測是專家所為?」
布勞的問話連珠砲似地沒有停歇,他好像不需要思考、或說處理資訊,彷彿早已知道所有線索,只是想找個人確認而已。
「哎、是的。但是很可惜,第十層並沒有自動機械的專家,不是本地人的話就不好查了。」布朗寧揚手向著門口,「今晚先這樣子吧,幸運籌碼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如果要我調查梅倫身亡的案子你就幫忙填個表格,明天我再連絡你?」
「布朗寧先生,您接受自動人偶的委託?」
「誰的委託我都接。報酬的話就用上次的醫藥費抵好了。」
布勞離開後,侍者重新為布朗寧斟茶,雖然自動機械多得令人惶恐,但平均每個人都能擁有一具完美的家事管理員確實非常便利。
「您期待成為傳奇,而非家喻戶曉的大偵探。」侍者冷不妨地說道。
「是又怎樣?儘管說我只不過看太多小說吧,才沒那麼簡單。」眼睛幾乎要瞇起的布朗寧接過茶杯,「這麼晚了還喝濃茶,待會睡不著又沒事做的話我跟你沒完。」
路德笑盈盈地在餐桌周圍布置起盆栽,聽見布朗寧的抱怨後沒有面露不快,然而也毫無反省的意思,他過了幾分鐘才做出回應:「依我看您睡得很香啊,偵探先生……」
《取代晚餐之深紅茶體散發松木薰香》
隔天早上布朗寧可說是驚醒,他夢見自己在屋頂上被一大群持槍的自動人偶追殺,酷似幾天前的場景,差別在於夢中的他沒有因小腿中彈而跌入洗衣車中,他很順利地逃入複雜的羊腸小徑中,甩掉所有追兵潛遁回到公寓,他甚至放棄正門地從隔壁住戶的陽台爬入自己房間,黑幫人馬卻依著他亡命途中掉落的名片破門而入,個個都舉著衝鋒槍找他索命,要將他打成蜂窩……布朗寧同時在夢境與現實中怪叫一聲,清醒的他即便知道對方不可能找到他的住處仍心有餘悸,他扶著額頭喘氣,隨即又因一件根本上的謬誤屏住呼吸。
他的名片上只印了事務所的地址,絕不包含離了三個街區遠的公寓資訊。
有什麼東西不對──布勞是怎麼知道這棟公寓的?他從來不在社區守望相助之類的用途外曝露住宅資訊,不管是名片或郵購他都只公佈事務所的地址。
布朗寧驚覺自己對待布勞的盲點,發生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先想到馬戲團長滿手的金戒指和翹鬍子以及性格,倒是從沒懷疑過布勞打著陰謀設計自己的可能性,團長和幸運籌碼只是個幌子,或者另有藏鏡人。
「這可有趣了,比起其他人類,我更相信人偶?」
他喃喃自問。對福爾圖娜馬戲團的了解有多少、對那兩名比活人還像活人的自動人偶了解多少?先前全然採信布勞的自己甚至沒親自調查過所有的團員名單,只曉得團長叫做米亞搞不好那也是騙人的,他明知道米亞是導都流行的女性命名之一。「自動人偶……思想等同或凌駕人類的機械……果是是互相模仿……或是互相取代……?」
偵探的腦中忽然閃出與梅倫最後的對話和曾轟動一時的標語,「人類仿效機械,機械也仿效著人類。」好幾年前的報紙頭版刊載了關於自動機械的最新技術與其開發者伊利雅思.格雷巴赫的消息,穿著白袍的老科學家頂著一頭看似久未修剪的長髮,看上去有些陰沉,數週後他的失蹤再度引起軒然大波。布朗寧記得非常清楚,那天他的生父趕到潘德莫尼,接下來他再見到的就是父親的遺照。
事情絕不單純,相差二十三年的兩個案件竟互相牽扯,當初以自殺偵結的科技之星殞落案肯定有問題(至於托尼.布朗寧的自殺消息則是刊登在社會版的角落),他很清楚呈現給地上人看的都是上層操作過的樣子。
布朗寧連續兩日放棄在事務所荒廢度日的固定模式,花了一整天泡在圖書館的資料室,奮力查詢三十至二十年前所有的報章雜誌,企圖找到任何有關格雷巴赫的非官方消息,就算是關於情婦的也好。
他不禁感嘆盛行以三次元資料方式保存生存歷程的當代,居然只會錄下被攝影的人本身和其所處空間,而不包含關於那個人的文字或圖像檔案,導致他窩到閉館時間了仍然沒有直接消息。「呿,這些東西遲早都會消失。」
然而他並非毫無斬獲,顯然只有在導都流行的複製人技術曾經躍上庶民報紙的科技版面,但隨即因為自動人偶量產化而被羅占布爾克市民淡忘。一樣的遺傳因子、植入晶片的記憶代表不只外表,所有知識與感情也會由複製人完整地從本尊繼承,格雷巴赫的自殺可能並非自殺。那麼就是謀殺?或是換到另一個軀殼中?如果他也擁有一名複製人的話呢?脫離潘德莫尼到地面上發展的可能性其實不低,但那樣子的人才一定非常顯眼,並且有研究資源和金錢贊助的地方世上目前大概只有羅占布爾克了,再怎麼低調都至少上過一次地方報紙。
「不好意思,閉館了,先生。」
「……不要說話!我需要思考!」
布朗寧完全沒有抬頭便對著管理員低吼。
在通融時限的半小時過後,機械管理員不帶感情地將布朗寧趕出書報區,他只好灰溜溜地回到公寓。他檢查自己的郵箱,瞟了隔壁住戶長達三周沒收件的信箱一眼,推測那個酒鬼鄰居果真是躲債去了。他伸手去翻快溢出的信函試圖找出自己想像中的恐嚇信,卻不慎弄掉了參雜其中的一份日報,撿起報紙的同時他愣住了,科技版斗大的標題徹底奪去他此刻所有的注意力。
「『人類仿效機械,機械也仿效著人類。』奇才沃肯隕落」
一模一樣的句子,他們不可能是沒有關聯的人。那句標語如詛咒一樣不斷在腦中迴響,重複了太多次而像天花板的花紋般令他目眩。
布朗寧陷入書房中堆滿雜物的躺椅中,他拈著山羊鬚,皺眉翹起一條腿深思。他覺得自己有必要來幾杯濃縮咖啡,事實上他從早到晚毫無休息和進食,意志力下降的情況他決定依靠紙筆,純粹的腦內推算在越來越複雜的情況下能起到的作用已經不大了。他條列出目前遭遇的狀況,再依相關的程度先劃掉不必要的案情。首先他認為幸運籌碼只是個導火線,沒有太大意義,布勞初次來訪是以此為藉口想讓身為第三者的自己做些以人偶身分無法辦到的事。
「像是舉發自己主人的陋習之類的……但是為什麼要舉發?」
以機械來說光是要舉發主人這個念頭就夠不正常了,布勞恐怕老早就打著要將馬戲團鬧得天翻地覆的主意,無論他的目的是什麼,為了達成而將其他人類牽扯近來利用也只是一種手段。梅倫曾提過自己想要脫離人類的控制,他的想法與布勞有一致性,或許這就是後者的目的也說不定,至於誰煽動誰就不太重要。
但是案情出了重大的轉折,梅倫遭到破壞,團長為了發洩而殺害他的機率不小,但要做到那種程度若無工程師協助則不太可能。工程師莫約二十年前就大量的遷回潘德莫尼,留在地面、熟稔自動人偶技術、而且來往羅占布爾克的人選的確存在著唯一的一名,然而一個死人如何殺人──好吧,嚴格來說是不當損毀──兇嫌和受害者都不是人類的話,真的是一介無名偵探能解決的嗎?
再如何荒唐的案子都有邏輯或歷史軌跡可循,必定事有蹊蹺。回想下午看過的複製人技術和沃肯的人偶師身分,若他想製造出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自動人偶進行假死絕非難事。讓大眾認定自己死亡再協助大老粗犯案,簡直是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那麼最新的問題就是如何證明這個假說了。布朗寧一瞬間感到自己所處的世界跟迷人的小說重疊:死後復活的連續殺人犯!他這次並非作為世界一枚不起眼的棋子,而是要開展前所未有的行動。
他稍稍模擬可能遭逢的危機、回電給布勞,接受了布勞個人名義的委託,並興奮得全身戰慄。
《於夜半佐以苦甜朱古力蛋糕之太妃糖奶茶》
宣告自己收受委託後,布朗寧精神抖擻的聯絡繼父馬克,由於說謊沒有意義所以他以自己認為誠懇的語氣,選擇性略過一些元素地說明自己需要協助。
了解對兒子而言,外遇和協尋寵物以外的委託是多麼難能可貴,馬克同意為他調出關於沃肯的資訊,從住址、家屬關係、工作、兼差,到最後一次出門時牽著一名女孩等無關緊要的訊息都有,唯讀出生年有所缺漏。布朗寧認為那是某種形式的證據,也許沃肯不是第一次假死。
「你可別做什麼危險的事。」螢幕另一頭的馬克叮嚀著,要他多注意自身安全。
「喔……你倒是提醒我了,我以前做的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
「身為你的父親,這樣的擔心是正常的。」馬克挑起一邊的眉,嘆氣道:「我不曉得你有什麼企圖,但你隱瞞了些什麼對吧?」
「沒錯。就這樣了,謝謝您的協助。」
在被進一步詢問前趕緊切斷了通訊,他接著要動身前往沃肯的住處探找蛛絲馬跡。布朗寧沒將這次的行動向任何人報備,自從察覺布勞的怪異後就不打算在結案前與他會談了,落入其他圈套只會令事情變得更麻煩。
布朗寧在沃肯的住家附近觀望了許久,他從各個角度以望遠鏡勘查房屋外部,花園的佈置相當精巧,但部份的植物已經枯萎了,看來那個房子中並沒有負責雜務的自動人偶,當然也可能只是被處理掉了而已。
他態度自然地接近位於郊區宅邸,彷彿是要拜訪朋友一般提著實際上是空殼的伴手禮。「沃肯,你在家嗎?不在我就自己進去啦!」
一般來說他不會在準備撬開門鎖的時候說這些,但潛意識中覺得好像本來就該那麼打招呼──大概是對以往的偷偷摸摸感到厭倦吧──布朗寧折著待會要插進鑰匙孔中的髮夾,一面想道。但他才剛抓住門把、欲展現純熟的入侵技巧時,門便出乎意料的自己開了,根本沒有上鎖。
屋內保留了沃肯生活的痕跡,許多物品沒有收拾起來,看來是在家中「忽然身亡」的樣子,連這種偽裝都做出來了,布朗寧不由得佩服起對方。屋中沒有什麼線索,研究相關的文件還完整的保存於玻璃廚櫃中,似乎也沒有自動人偶和同居者。
那麼是誰幫他下葬的?報紙上的附圖中除了沃肯與其作品的合照,還有喪禮現場的照片。照片上確實有許多穿著喪服的人,但沃肯沒有任何親屬,那些西裝男的風格也和他製作的人偶搭不上邊,那麼是──有共犯?
沃肯如果不是單純為了破壞別人家無辜的人偶而假死,那還會有什麼其他目的、其他理由、或是苦衷?布朗寧知道不管是哪一種,他都得先確認人偶師的死活才行,否則都是空泛而不切實際的。
布朗寧挑了幾乎所有人都在市區狂歡的週末夜晚展開下一波行動,湊合出來的工具躺在他腳邊的袋子中,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準備,直覺告訴他馬克很快就會察覺到自己隱瞞的案情。
從沃肯的宅邸回去的途中,他想著如果是自己的話肯定會以某種方式保護自己「死後」不受侵擾,最簡便又快速的方法是利用人性設計出防護機制──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面對死者可以做出的最大不敬舉動是什麼?
於是他現在站在沃肯的墓碑邊上,如果馬克給的資料完全正確,那麼人偶師的棺材就在他腳底下。如今找不找得到殺害梅倫的兇手對布朗寧已經沒有意義了,他更想知道那些人偶與工程師掛在嘴邊的話是什麼意思,超越職業道德的想法促使他冒著被繼父法辦的風險前來堀墳。
「堀墳,對,我要堀墳。」他不斷重複唸著這句話以加強自己的勇氣,「將土挖出來扔在一邊,小心別讓自己反被坍垹的土壓住,挖到棺材後利用槓桿撬開蓋子,然後……沒錯。」
到底有沒有錯他已經無法深思,跟蹤和偷拍這種活兒他駕輕就熟,槍法雖不算是看家本領但好歹也受過警視廳探員的稱讚,至於盜墓這檔事就完全是生手了,他惡補了很多挖土定位的技法,「說不定我退休以後可以當個出色的園丁。」
布朗寧不禁覺得或許自己本來就該當園丁,被植栽和泥土包圍的無聊生活說不定會被他過得比成天上網檢查郵箱還有深度。在和平盛世渴望重大案件以致於淪落到來侵擾死者的自己真夠笨的──當然這種話他不會想從他人口中聽見,但他天生就善於自我嘲弄或是揶揄自己的笨拙。
這種自知之明,本該讓他面對狀況時能比他人少點愚蠢,然而他總偏愛往麻煩的事態靠攏,「那又怎樣,那又怎樣呢?我現在要大幹一場的呀!」他對著自己惱怒地低吼,抬起臂彎。
圓鍬刺入了泥土當中。
《下半場》
BY 熒kei
《生死未卜花占卜之紫羅蘭紅茶》
布朗寧屏著氣息,幾許汗滴凝結在他的額頭,他在墓穴中破壞棺材,圓鍬則孤伶伶地躺在高過他約莫半個頭的地面上,把那口黑壇木龐然大物自土壤中掘出便告功成身退。
他躍進洞裡,接下來接續破壞事宜的道具是長長的鐵鉤,弧狀尖端暴力地被他困難地擠進木板與木板之間,那些固定的鐵釘被撬得咖啦咖啦作響,他推測大概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就能把庇護著沃肯博士屍體的上版完全剝離。
私家偵探竟也兼任起盜墓者的工作,傳出去不曉得業界會誇讚他十八般武藝俱全還是譏笑他盡接些不倫不類的案子。
棺材頂端精美的十字架浮雕象徵通往天國的車票,眼下他的行為顯然並不容於世俗法眼,即使他並不打算取走那口棺材裡任何的東西,也不一定,或許視情況會需要扣留一點相關證物──
「可別怨我啊,博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還得動手解剖你也說不定。」
百無禁忌的玩笑連他都想稱讚自身的幽默,叨擾死者阻擾其永恆的睡眠令布朗寧感到一絲混雜著緊張的興奮,他的耳朵傾聽著遠方隱於茂密灌樹叢一個轉角後的墓園入口有沒有腳步聲,這座墓園並無聘請專職的守墓人,但他仍得快點,要是有一時興起前來祭拜的人就不好解釋了。
木版終於有稍微脫離釘子箝制的跡象,布朗寧直起腰,用還沒有被泥土弄髒的手背揩掉額頭的汗水,他將指頭探入鬆動的木板間,想像著裡頭等待他的會否已經是一具徒剩衣裝的枯骨,或是更糟,處於最尷尬的腐爛進行式。
說來有點詭異,但他直覺到那與他對死亡人偶師的印象大相逕庭,他不敢說彼此熟捻,事實上他們是陌生的兩端,只有透過刊載報導提供作附圖的照片得知這層關係。
但不知怎地,他對沃肯博士優雅且光鮮亮麗的形象甚深,那個男人怎麼說都不會讓自己的身後模樣太過悽慘才是,他甚至認為沃肯就算成為一具屍體也不會腐敗,恰如他去世後仍大鳴大放的那些作品一般,他會被高級絨布包裹,像是在玻璃展示窗中陷入機能靜止的沉睡,但當存在的目的改變,隨時會因為受到下一個指令啟動而甦醒過來。
『人類仿效機械,機械也仿效著人類。』被雨淋得泛黃發皺的報紙頂端印刷清晰的斗大標題,哀悼奇材沃肯的隕落,他有一天也能得到那樣大篇幅聳動的訃聞嗎?不,他比較有可能搏得的是地方新聞版面的一小角──『掘墓偵探布朗寧,令人髮指。』瞧,他可連新聞摘要都擬好了。
望著頭頂狹窄的灰色天空,布朗寧天馬行空起來,興許他挖了半天的土,沃肯根本沒死,亦或是將自己改造成人偶用機能停止佯裝死亡掩人耳目,此刻這口棺是空的,沃肯已經被接應的人接走了。
遺憾的是他對於自動人偶技術一竅不通,這假設太過於空泛。布朗寧想著,檢查因勞動僵硬的指節,察覺自己連指甲縫裡都塞滿了泥。
況且若是成為了百分之百的機械,那還能夠稱為人類嗎?不過,也可能當發展至那樣的階段時已然不屬於有機物與無機物間的討論範疇,而是演化成人類與另一種形似人類生物間差異的辯論了。
布朗寧嘲弄自己般笑了笑,對著木板施以向上拉的力道。
他感慨到頭來隨著技術的演進人偶與人類間越發難以區別,不論是最初事件被破壞的犧牲者梅倫,還是笑容盈盈幫他上藥的布勞,演算他們儀態的人偶中樞都成功地矇過了他的鑑定,假可亂真。還有路德……路德,他不算,對,應該將他踢除在這次事件名單外才對,他不在此處,他們並非於馬戲團事件認識,而應該是在更早……更早就……咦?
布朗寧看著雙手,皺起眉頭。
該死,撬了半天還是聞風不動,他咒罵道,洩憤似地踢了棺材板一腳。
無奈地轉身向背,他尋向用以攀爬進墓穴裡的梯子,安慰自己就算他打不開這口棺材,扣除稍早浪費掉的時間,他應當仍有充裕的時間在晚餐前調查完這整座墓園。
布朗寧才踩過半階的階梯,像是木頭脆裂的不自然音效讓他反射性摸向插在暗袋中的槍準備應戰,一陣勁風瞬間襲擊過他雙邊的頸側,緊接著像是鐵鏟被用力插進土裡的聲音。變故比他的反應還快,全然令人來不及反應的發難直接將他困在筆直的異物之間,他張望了下,沒有因為混亂隨意挪動身體是明智的,因為他雙眼所及的是刀刃磨得鋒利的刀鋒。
「早安啊,這不是倒楣的偵探先生嗎?」
混著濃稠睡意的女聲從後頭叫住了他,在這個當下惟有可能是棺中的什麼人醒轉過來,他想那必然不是沃肯,少女的聲音輕柔噥軟,帶著點嬌憨的氣質,布朗寧打了個顫,踩回地上評估剪刀夾角的空間足夠他轉身,應該是精神極端不穩定型犯罪者,他結論,邊轉過身,反芻著怎樣的對話流程才不致激怒對方直接動手剪掉他的腦袋,好半晌才終於得以直視雙手好整以暇地握住巨型剪刀把手凝望他的少女。
布朗寧被眼前的不真實感中止了片刻的思考,棺材被打開了,沃肯不在裡面,取而代之的是襲向他的少女──布朗寧判斷到那絕非是一具屍體,少女的胸口由於興奮的呼吸上下起伏著,證明她的生命現象穩定,然而埋在土壤裡的棺材打開後居然讓她見到了活人,怎麼說都有違常理。
最少他在假設沃肯詐死這個部份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布朗寧邊思考,邊多看了幾眼,確認少女不是近十來期報紙裡刊登過的失蹤人口。
「小姐,我們應該沒見過面?」不是委託人,所以是從報章?雜誌?除卻刊登廣告外他可全然不記得自己有曾經佔據過傳媒版面啊。他與少女應當是素未謀面,然而少女的語氣中竟是透露著一種與他相熟的親暱語調。
「可是史塔夏和偵探先生已經認識很久了說。」少女努了努嘴。
少女──自報姓名為史塔夏,她擁有一雙赤紅色的大眼以及火焰燃燒般的長髮,穿著裸露出大半個肚皮的涼快衣裝,頭頂黑色立起的髮飾像是兔子的耳朵,布朗寧原本還以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他發現少女從招呼過後就只是維持微笑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就連略微左右移動頭顱,那對眼睛眨也不眨,淨像是鎖定般跟著他移動,望得令他心裡發寒。
對方專注力驚人,沒空子鑽,他苦笑,認為自己要全身而退或許有些困難。
幸運與不幸運只有一線之隔,如果將他過往的人生定義為充斥無聊的不幸運,那現在應當可以將他一連串奔波不斷的遭遇稱為充實度滿分的幸運,亦或者應該反過來,他近三十載來的生活該當被視為遠離危險的幸運,而近日來的疲於奔命則會被作為不幸運解釋。
事情又變得更麻煩了啊,他不過是想嚐嚐偵破殺人案的滋味,犯得著這樣作弄他嗎?布朗寧對於案情的未有進展感到焦躁,他犯了菸癮,他想著自己極需讓不健康的尼古丁充斥他的肺臟才能夠恢復平常心,但他現在的處境實在不適合掏菸,他只得垂著眼睛嘆了口氣。
「這應該是沃肯博士的棺材,妳為什麼會在裡面?」
「不知道耶,我在找媽媽,博士什麼都會,所以我找到了博士家,當時有訪客,所以我決定在他的床上睡一下……就被裝在床裡頭了。」
敢情沃肯博士睡覺用的是棺材……在被脅迫的狀態下,布朗寧終究還是忍住了吐嘈。
「不說這個啦,偵探先生有看到我的媽媽嗎?你知道的,總是有牛奶香味的女士。」史塔夏轉移話題,笑得陶醉,「最喜歡媽媽的味道了。」
「我從來都沒看過小姐你的媽媽。」布朗寧也不打算欺瞞,據實以告。
「那糟糕了,偵探先生,快幫我一起找吧!」史塔夏擠著雙邊的眉毛,不經意地挪動剪刀,卡在壁上鋒利的刀尖閃爍銀亮的不祥光芒,嵌得更深,布朗寧眼看刀鋒離自己的脖子硬生生又是近了一些。
「暫停,當時拜訪博士的人是什麼樣子?」聽到關鍵字利令布朗寧燃起一線希望繼續追問,這是最後一次有人看到沃肯行蹤的線索,他想訪客與此次的詐死必然有不可切割的關連性。
「不要,先找媽媽,其他免談。」史塔夏柳眉橫豎語帶堅持,推定是不願再多說了。詢問無效啊……布朗寧感到遺憾。
「我懂了。」他決定妥協,接受辦案的前置支線又多了一條的事實。
「妳是什麼時候開始找不到母親的?當時現場的狀況如何?醫院大概在什麼位置?妳覺得妳的母親如果不在工作崗位,比較有可能在哪個區域活動?」
「大概是昨天下午的事情,快下班了,我到媽媽工作的醫院找她,進門後沒看到媽媽,室內的儀器還運轉著,其他職員都是照常上班,問過之後,他們只知道媽媽請假卻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然後……不就是因為找不到才要問偵探的嗎?」史塔夏話鋒一轉,把問題又丟回給布朗寧。
布朗寧反射性地嘖了一聲,魔都羅占布爾克規模之龐大,要從裡頭大海撈針般地找人還真是給他出了道難題。
好吧,我看看,布朗寧小幅度且富有節奏地搖晃自己的腦袋,無數個關鍵詞在布朗寧的腦海裡迴響,消失的時間點、職業、在這座城市裡各個大小醫院的據點、上下班的路線、人際關係……不行,範圍還太寬廣,有什麼特別一點的情報可以利用的嗎……在僅只眨眼的極短暫時間內,他像是從虛空中將那些漂浮的字眼摘下,再將不需要視為的垃圾資訊隨手扔入自己腳邊的隱形垃圾筒,這是效仿他從某部小說中閱讀到的偵探的思考模式,把不必要的雜訊過濾,騰空腦袋的記憶體用以運轉有參考價值的情報。
「我想到了,有很吵的電車的地方!」史塔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大叫。
「交通工具?」
「對,媽媽會出現在醫院附近的車站,時間是上班和下班各往前或向後半個小時,因為我跑不過電車,之前追媽媽的時候她會跳上電車順利跑掉,我才會每次都跟丟。」說完史塔夏露出了個極端惋惜的表情。
為什麼母親需要看到女兒就跑,還不想讓她知道住處……布朗寧懷疑起史塔夏和母親之間的感情狀況似乎不像正常母女般的單純,但他直覺不想更介入她們複雜的母女關係之中。
「在城市內跑的話,已經可以把範圍縮小到幾個區的地下鐵車站點,不過哪個站還需要再調查一下,可以描述一下在那個車站看到的景物嗎?」
「追進地下前有個很大的中央廣場,還有噴水池。」史塔夏道出特徵性的地標。
找到了,在中央公園的正下方,布朗寧心中對於車站的位置總算有個底,看看時間,再等一會就是下班潮, 也許史塔夏的母親在一日休假之後會恢復上班,如過去的日子般混在人群之中搭電車回家。
「偵探先生好厲害,馬上就知道要找哪裡了呢!」史塔夏讚嘆道。
奇怪的女孩,具極高的危險性但同時卻又天真爛漫,布朗寧下了短評,安心著至少他的搜查不會提早終結在少女的剪刀口下。
「走之前,先把我放出去吧。」布朗寧苦笑道,提醒手舞足蹈的史塔夏他可還卡著不能動彈這件事。
《奶香四溢之南丁格爾紅茶》
史塔夏大發慈悲抽出她那把腥紅色的大剪,布朗寧終於一顆心踏實了地面,他對變得狼狽的衣裝稍作整理,攀出墓穴,便和史塔夏攔了輛計程車前往中央公園。
途中史塔夏的身體起了異變,紅色的頭髮轉化成病態的紫羅蘭色,連眼睛也褪成了暗淡的金色,使她溫和笑著的臉蛋看起來更加無害,可他已經先見識過少女兇殘的一面,他篤定自己未來絕對不會被她楚楚可憐的外表欺騙。
上車之前司機顯露恐懼的神色,一臉讓瘟神攔路的驚駭,他只好再三向對方擔保到史塔夏提著的剪刀只是化妝舞會的道具,絕對不會傷人,前額微禿的中年男子才表示願意載他們一程。
一路上司機頻頻地從後照鏡檢視他們兩人,於是到達目的地之後,布朗寧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向攤販買了張大帆布將史塔夏的剪刀包裹好,假日的廣場不乏搬運大件行李的攤販,被團團包住的剪刀可以向好奇者扯謊說成是在搬運藝術品,這才解決了他們引人注目的問題。
地下鐵車站顧名思義地被建構在整個羅占布爾克的地下,地面是建築物生息的空間,而地下鐵則像是一張通電的綿密網絡,電車走的軌道佐以供人行走的通道,能將人從乘車處迅速地運到目的地。
布朗寧和史塔夏搭乘電扶梯進入地底,沿途他研究著每個站點間的聯繫,等到達剪票處之時,他已經規劃完成稍後的搜索線路分配。
因為史塔夏沒有乘車卡只能買臨時票,所以又多花費了一些時間,果不期然穿越驗票閘口抵達了月台,不是非常大的平台早就擠滿了前往乘車的旅客。
「聽好,從這裡開始我們分開找,記得別引起太大的騷動,妳只需要考慮怎麼快速地檢查紅色線和橘色線的月台上有沒有看到你的母親,別節外生枝。」史塔夏滑稽地向他行舉手禮,蹦蹦跳跳擠進電扶梯的排隊列,不一會兒嬌小的身形就沒埋進人群之中。
在這種車水馬龍的地方被人發現拿著超過半個人高的凶器,怎麼看都會造成大恐慌。布朗寧不是很有把握方才對史塔夏的叮嚀有無奏效,他只能暗暗希望少女真的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由我負責的是,藍色和綠色啊。」布朗寧念念有詞,將雙手放入口袋摸索著菸盒,地下鐵內很令人惋惜的是全面禁菸,他藉由撫摸菸盒想像尼古丁能讓人紓壓的滋味,不管後面的人猶自抱怨就插了隊。
根據史塔夏的描述,她的母親是位職業護士,擁有灰藍色的長髮與淺綠色的眼睛,看起來非常的溫柔, 『和我長的很像,一看到就認的出來唷!』,他想起來史塔夏尖叫喊著的形容又是一陣頭痛。
他的注意力不甚集中,進入短暫的走神狀態,或許除了菸外他還需要喝杯咖啡醒神,他開始懷念帶著捉摸不定笑容替自己斟茶的侍者,猛然間,某個渾圓的物體直擊他的腹部,他的胃部被撞得翻騰,差點把沒有包含任何食糜的胃液都嘔出來,定睛一看,有個小女孩跌坐在地上。
「抱歉,小妹妹,沒事吧?」布朗寧對女孩伸出了手,把她拉起來,所幸外表看起來無甚大傷。
「您好,偵探先生。」搭話的女孩拍掉跌倒時沾上身的灰塵,提起裙襬欠身行禮,窺探的視線中留存打量的神色。
「妳好,小妹妹。」布朗寧脫下自己的帽子回禮,女孩隨後簡短地自我介紹道她叫做音音夢。
「為什麼會認為我是偵探?」布朗寧敏銳凝聚出懷疑,這裡不是事務所,更何況他是意外才撞到了女孩,尚未有表露職業身分的舉動。
「是氣質,先生,非您不可的大偵探氣質。雖然感覺您正在忙無暇顧及,但有個不請之求仍希望您不要拒絕。」音音夢說得恭維,然而童稚的語調十分真摯,布朗寧不由地感到一絲淡淡的成就感。
目測的年紀未滿十歲,很有家教,護士服穿著,和他所尋找的史塔夏的母親身分感覺很相像啊,或許都是醫院體系出身,不過醫生父母親……周遭沒見到類似的人吶,所以是走失的孩子?
「呃,抱歉,手邊還有幾件委託還沒解決,妳可不可以找別人?如果只是要找父母,服務台……」吞了吞口水左顧右盼,沒有看到史塔夏那明顯至極的身影,布朗寧心有餘悸地撫著自己的脖子,包覆圍巾的項頸傷處還陣陣傳出刺疼的訊息,他可還無法忘懷史塔夏那把可怖的猩紅大剪緊鄰皮肉的滋味。
「不可以!服務台幫不上我的忙。」音音夢像是怕再被婉拒般堅定地打斷布朗寧的推辭,「事情是這樣的,音音夢沒辦法出來太長的時間,魔法的效力……」女孩說著說著越顯焦急,到頭竟有些泫然欲泣。這可怎麼拒絕呢?布朗寧感到苦惱。
打破僵局變故橫生於史塔夏出聲的瞬間。
「媽媽!」史塔夏從石砌牆壁後探出頭來,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完成自己負責的區塊來找布朗寧會合,她將雙手搭在牆壁邊緣,毫無生息的出現讓人不確定她是否已經安安靜靜的凝視了好一段時間。
常掛恍惚神態的小臉漾開笑容滿滿的狂喜,那是布朗寧從未見過的愉悅,她挪動身型跨到走道上,不曉得是從哪裡弄來的繩子把剪刀牢牢繫在背上,她在人來人往的車站裡快速地拍起手又叫又跳,黑亮的鞋根誇張地跺在地上,大聲喧嘩旁若無睹,刺耳的掌聲與對母親的喚語在喧囂的地下鐵站中應當被掩蓋卻又恰到好處地引起他人注目,有些乘客明顯露出嫌惡的表情而往旁邊自主讓開一條通路,彷彿認定少女是會逕自活動的瘟疫而避之唯恐不及。
「怎麼又是妳?」音音夢面露驚慌發出尖細的叫喊,幾乎像是訓練有素成為反射般揪住厚實的布料躲藏到布朗寧身後。
「是啊,是史塔夏哦,媽媽。」捧著胸口咯咯笑,不認識的人或許會認為史塔夏是位和藹可親的少女。
不知所云,不明究理,無法建立對話。布朗寧無奈結論。
是熟人嗎?
布朗寧看看扭扭捏捏的史塔夏,再看向縮在自己風衣底下無助顫抖的音音夢,不消多時便抹去這個假設。
「總之我們先換個地方。」在週遭好奇的人圍觀過來之前,布朗寧提議找個家庭餐廳坐下來談。
《溫馨家庭實況混雜可樂氣泡之萊姆紅茶》
粗略地應付掉點餐人員,史塔夏吵著要喝可樂,音音夢則是很中規中矩地叫了牛奶。
「我記得妳說的是媽媽而不是妹妹,兩者相差相當遠吶。」
「沒有錯啊,這就是史塔夏的媽媽。」史塔夏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才不是妳的媽媽!」音音夢壯著膽子抗議。
怎麼看都不像是有孩子的母親,布朗寧暗忖附議。
「偵探先生你不懂啦,媽媽是那個哦,魔法少女,會『砰──』一下的變大。」史塔夏誇張地站起來,音音夢像觸電般顫了一下,布朗寧請兀自情緒高漲的前者坐好。
連奇幻小說中的用詞都登場了,是否再過幾分鐘案情就會進展到魔法生物也涉入其中的範疇呢?
「……妳還是先離她遠點吧,瞧,音音夢被妳嚇著了。」史塔夏不滿地嘟起嘴巴,但還是依言乖乖地將位置挪遠了一些。
接下來這可怎麼辦呢?幾番取捨,布朗寧決定先從史塔夏的部分著手。
「我替妳找到了母親,相對應的也需要和我交換沃肯博士的資料吧?為什麼當時妳會出現在沃肯博士的棺材裡?博士去哪裡了?」
「嚴肅的偵探先生好可怕唷。」史塔夏掩住自己笑開的嘴。
「請不要開玩笑。」
「開玩笑也不行可是太緊繃了啊,我又沒打算賴皮。」自動人偶的服務生送來可樂,史塔夏以吸管攪弄液體中的冰塊,「其實呢,我是個人偶。」
布朗寧的心中打了個唐突,這年頭的人偶都這麼脫序演出的嗎?史塔夏的行為荒腔走板歸荒腔走板,但豐富的表情與肢體在他看來與人類全然一致。
「偵探先生的表情像在說覺得我一點也不像個人偶,是和其他被使喚作業的型號有些不太一樣,我是自由的人偶。」史塔夏笑得滿意。
不曉得布勞和梅倫這種是否也會是史塔夏定義中的『自由的人偶』,布朗寧把這個問題排入詢問清單中。
「我找不到媽媽,好傷心吶,然後我想起來博士超厲害的,想讓他給我裝個找媽媽用的雷達,所以我就去找博士啦。」音音夢的臉色刷一下地變得慘白。
「沃肯博士是妳的製造者?」
「不要打斷我啦!」史塔夏揮揮手,把串在吸管上的冰塊拋進嘴裡。「那不重要。」
「……請繼續。」布朗寧頹然敗下陣來。
「我從三樓後邊臥室的窗戶爬進去博士家,大廳裡有群穿黑西裝的男人,站在最前面那個應該是他們老大,他們想請博士工作,內容是去破壞某個自動人偶。」
「也是人偶……」音音夢睜大了眼睛,布朗寧捕捉到她的低語。
事件連串的共通點都是與關鍵的自動人偶相關,看似支線劇情的人們居然與主線連繫起關係的預感,興許那個被破壞的自動人偶就是梅倫,布朗寧對破案有所進展懷抱期待。
「博士和對方貌似不是很愉快,他想拒絕,不過對方很堅持要讓他接這個工作,我覺得他們會爭吵非常久,探頭偷看了一下子就回去臥室了,我想到博士的床上小睡片刻等他們結束,可是啊……」史塔夏的頭髮仿彿周圍的空氣失重般不安分地浮動,髮尾顯露出些許的紅色,讓布朗寧熟悉的瘋狂氛圍入侵她病厭厭的笑容,「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移動到臥室了,我醒過來卻動彈不得,也沒辦法出聲音,黑衣人說讓史塔夏聽見了他們的計畫,要破壞史塔夏。」
「可是妳現在在這裡,表示他們沒有得逞。」布朗寧指出。
「是啊,我認為是博士動的手腳,因為偵探先生把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我就恢復行動能力了。我躺著,聽到博士答應替對方效命,不過避免被二度延攬必須要抹殺原本的身份,『奇才沃肯已經死了』博士騙他們說我是他的作品,我被他關機已經不會造成威脅,但若是他們仍然抱存洩漏的懷疑,可以把我裝進他的棺材裡下葬,反正總是得要演這齣假死劇的。」
「接著的劇本是博士詐死,然後我把妳挖了出來。」
「沒錯。」
所以既然沒有拒絕成功,梅倫的死或許仍然和博士有關係,就不曉得是否是他將破壞人偶的技術外傳給人或是親自動手了。」似乎與他的推測有所差異之處,他需要重新整理各件事件發生的時間點。
「關於博士的部分我只知道這些,他可能去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感謝妳的配合,接著是音音夢。」布朗寧轉頭看像嬌小的女孩,「先假設妳是史塔夏的母親,在醫院進行護士的工作,那麼在前些日子的下午,妳為什麼會向工作崗位請假了呢?與妳所想進行的委託有關聯性嗎?然後請原諒我剛才應該不是聽錯了,妳確實提到了『也是人偶』?」
「那天下午,我聽到了一些事情,不得不馬上離開。」音音夢確認史塔夏很安分不再朝她逼近,平定心情後的她娓娓道來,「我們的醫院近期來了位長期住院的病患,他在到院的時候,是用黑頭禮車直接駛入醫院的後門進來,跟進跟出都有穿黑西裝攜帶槍枝的保鏢隨時警戒,顯然他一定有需要用這樣陣仗防衛的社會地位。他們進了院長室商談,院長似乎和他有私交,後來就安排他入住進住院部的單人病房……按照我聽到的談話內容,他的身份敏感,我想絕對不是正向的那種,否則他應當不必提防洩漏出去讓人知道他在我們家醫院裡。」
或許是黑幫份子或政商要員,布朗寧先替對方的身分立下粗淺的假設,聯想到幾天前接到那個有受虐傾向的抓姦案,受調查人感覺也是個黑社會人士,他不禁想著對方該不會是玩過頭被送進醫院了吧?若猜測屬實,那的確會是不想讓人知道的醜聞。布朗寧用眼神示意音音夢繼續。
「我請假的原因是因為,我認為他打算對我的友人不利。」
「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那天我因為多人病房區域的巡房提早結束,比較早抵達單人病房區,簾幕是拉起來的,我想對方或許是在休息,但我聽到了談話的聲音,沒有訪客,所以是透過通訊器材。那位先生與線路那端的人進行聯繫,我想是工作內容方面的安排吧,對方不曉得我在,本來想著要出言提醒病人電子產品會影響檢驗儀器的數值,沒想到我接著竟然意外聽到了沃蘭德的名字。」
「這位沃蘭德是?」
「是我的友人,他的家境很好,接近中心區,在這個羅占布爾克中屬於上流社會家庭的孩子。」音音夢簡短介紹,女孩說話時的口條相當清晰,布朗寧起初還有猶疑,然而確實是從她的眉眼察覺到超齡成熟的感覺,「怕被發現我不敢湊得太近,不過聽到病人說著:『已經找到能解決那尊怪物自動人偶的人選了。』、『和接應的說好在夜晚行動。』、『這次要讓沃蘭德那個小鬼嚐嚐大人的正義。』等等。」
「牽涉到自動人偶破壞的話題。」音音夢對此敘述句點點頭。
「我想我應該要馬上警告沃蘭德,用醫院內的通訊設備太危險,所以我想直接到他們家去找他,但是被自動人偶警衛拒於門外,他們很堅持說沒有預約少爺不會見任何人,我只好回家了。」音音夢看起來相當憂愁,她對朋友的擔憂表露無虞。
「即使是留言請警衛傳話都不行?」
「因為先前偷聽到的談話內容中提到有內應,我不敢相信任何我自己以外的人,即使是人偶也有可能洩露出情報,要是刺激犯罪組織提早行動就糟糕了。」音音夢接續說道,「於是便想委託偵探先生做類似潛入調查,印象中您相當擅長跟蹤以及尾隨,更早一些的時候有前往您的事務所拜訪,不過您不在,我想是剛好錯過了,能在車站遇到您也是一種緣份。」音音夢的眼神裡閃過抱持一線希望的光芒。
「小妹妹還真看的起我啊,這已經不是潛入調查的委託內容了,算是侵入民宅,照妳的形容還是侵入難度頗高的一座豪宅。」布朗寧為難地扒了扒他灰草綠色的腦袋,想起之前在沒有新的偵探影集上架時,曾經為了打發時間而租借的警匪諜對諜影片的內容。
這情形看來,史塔夏所述沃肯被帶走的緣由以及音音夢友人家被黑幫份子們忌憚的自動人偶有直接的關連性。他若想要破解馬戲團的案子,勢必就要與沃肯接觸,為了掌握黑幫的行蹤和沃肯的所在地,他的機會近在眼前。
「我願意接受妳的委託。」布朗寧對上音音夢擔憂的視線。
「太好了,那我也會盡我所能協助偵探先生的!」
「只是要做潛入調查是不需要那麼大張旗鼓,不過若是可以的話,希望妳能提供讓沃蘭德可以信任我的身分證明,至於進入宅邸後的部分由我來就可以了。」
「媽媽要加入史塔夏也要!」史塔夏又從座位上站起來,打翻了她喝乾的可樂杯。
「妳就不必了!」
「對了,從剛剛就有點好奇。」布朗寧對於自己所要問的超現實問題感到不好意思。「與委託無關,妳是怎麼同時兼顧學校與職場兩個身份,時間是重疊的吧?不去上學沒問題嗎?」
「這個嘛,的確如史塔夏所說的,是『魔法』哦,並不是謊言,雖然現在我能展現的只有為什麼我能夠當護士這點。」音音夢露出『這個簡單』的表情,從身側的包包裡頭慎重地拿出裝滿牛奶的密封罐。
《促組織胺增生之芥末佐辣油茶》
羅占布爾克是一個成同心圓建造在丘陵地形上的都市,布朗寧居住在第十層,往上層是更加高階位住民的居住場所,往下則反之。第十層的治安情形已經算是相當不錯的了,沃蘭德家的宅邸位於第十層與第九層的交界,自然是比布朗寧居住的公寓要來得高級不少,取得音音夢的親筆信,他與渾然不相似的母女二人暫別,回到自己的住所進行資料整理。
抓姦案、幸運籌碼、人偶之死、人偶師的失蹤、再來是意圖製造社會動盪的黑幫份子。
布朗寧將辦案內容全部輸入報告書中,比想像中要曲折離奇的案子,他近日過得相當充實,幾乎沒有片刻讓他得以喘息去感到無聊的時間,報告到一段落,他停下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不過,沒想到真的是大人啊。」布朗寧遮住自己發痠的眼睛回憶,小女孩在自己面前變身為成年女性的畫面實在是有些太震撼了。
照常理而言,人偶僅有對於製造者與其擁有者的認知,沒有親屬概念,會在擁有者面前展露絕對的服從,更替所有權的時候,人偶腦海中服侍前一位的記憶檔案將被刪除,以防他們對新任的主人不忠,這應該是人偶廣為人知的設定。布朗寧想起了史塔夏對著音音夢親暱地喊母親,她的笑容是那麼真切,以致於他無法將史塔夏的舉動全部都訴諸於程式編寫的精良。
擁有自主行動意識的人偶們讓他遭遇的一切都顯得脫序,此次連環事件他已經遇到數位自動人偶中的異端點,他們與人類相像得幾乎可以稱為人類,曾幾何時,他在辦案過程中就不將它們當作是人偶,而是與人類相同位階的『委託人』。
「意外地說不定我在非人類間口碑還不錯,才會口耳相傳都來找我辦案。」布朗寧自嘲,旋即放空想到魔法少女的音音夢不知該如何歸類,這是個好問題,擁有尋常人類所沒有的特異力量那還能夠稱為人類嗎……好像也不能算啊……
『偵探先生。』
偵探的前額隨著打瞌睡晃動的幅度撞上辦公桌而驚醒,他捂著發疼的額頭罵罵咧咧,思考到睡著可見他的疲勞,密集追查案件之下他將近有一整天都未闔過眼,然而他依舊強自振作精神,用雙手不斷拍擊自己的臉頰。
醒醒,該破案了。
想像完成案件所能感受到的美好,他硬是用意志力蓋過了疲倦,查看手錶上與音音夢約定的潛入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想自己應該有餘裕先去路邊攤捉個三明治再前往會合。
「偵探先生,這邊這邊。」史塔夏朝布朗寧揮手。
「噓!」
「兩位來的可真早。」布朗寧含糊不清嚼著三明治,將塑膠袋揉成一團塞入口袋。
「這個地方的觀察位置最好,恰好是監視器和警備人員的死角。」音音夢說道,顯然已有心得。
「原來如此,配合你先前提供給我的資訊還有即時空照圖,我過來前先大略觀察過整個宅邸一周,前後共有兩座門,看的見的地方皆配置有兩名警備型的自動人偶,接近到一定距離才會上前盤查,攜帶警棍,有無槍械的狀況尚不清楚,庭院中有警犬型的自動人偶待命,詳細數量不明,每兩個小時會進行環境巡邏,用門口戒備層級這不算是很危急時的模式,可以推測宅邸內不曉得有人預謀偷襲的狀況。」
「偵探先生的策略如何?」
「這個地方。」布朗寧掏出不慎沾到美乃滋的影印紙,往紙上接近正門側邊的某個紅色標記點輕敲,「還算幸運,這是棟有點歷史的宅邸,我調閱了老工匠的修繕紀錄,當初考慮到當地望族傳統風格的存續,整體的結構並沒有完全修改成統一由中央自動化系統進行保安的監控。這個地方有個通風口,稍微丈量了一下,我要從這裡進去應該是不成問題,再來照著室內配置圖找到正確的房間,完成告知的委託後以同樣的路徑撤退,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請沃蘭德直接帶著我從正門出來。」
「所以困難點在於要怎麼把偵探先生送到這個地方?」音音夢說完發起愁。
「正是,會需要兩位協助引起警備自動人偶的注意,可能計畫看起來比較莽撞,不過這是短時間內我想到最好的侵入方法了。得先聲明會有點危險,我沒和警備型的自動人偶交上手過,打起來說不定會受傷。還有,稍後請兩位務必注意不要照平常的方式喊我。」
「偵探先生的意思是那幾隻可能實力很強嗎?我可以搞破壞嗎?」史塔夏發問。
「呃,倒也不用到破壞的程度,只要能讓它們不要注意到我就可以了。」布朗寧連忙澄清,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只見史塔夏喜孜孜地把背著的大剪刀解了下來。
「不用那麼麻煩,讓史塔夏來把它們通通殺死就好啦。」
「慢著……!」他早該意識到史塔夏是個大變數,還來不及阻止,史塔夏已經像顆砲彈一樣衝了出去,她對布朗寧的阻攔恍若未聞,殺戮的慾望已然凌駕其他的聲音。
「啊哈哈,來殺死我試看看啊!」
昏暗街燈照耀下她紫羅蘭色的頭髮已經變化成與她剪刀一樣的腥紅色,從軸心部分解的剪刀眼前看起來像是兩把削尖沒有護手的劍,敏銳的自動人偶偵測到有侵略者立即反應,只可惜還是太慢,比起守護,史塔夏顯然是性能特化在攻擊的人偶,她沒有穿著笨重的鎧甲而是選用風阻極低的貼身穿著,她靈活地閃躲過朝她即發的子彈邊朝敵人貼近,發出高亢的笑聲揮刀。
她的姿態輕鬆,彷若進行著再自然不過的遊戲,完全看不出來要切斷鋼鐵對她有什麼困難,布朗寧很快地再度體會到少女最初破棺而出予他的那種壓迫感,綠色的人偶體液飛濺出來灑了滿地,頃刻間她就斬落一尊自動人偶的頭顱造成其機能停止。
「只有這點程度是殺不死我的。」少女把沾在刀身的人偶血液甩掉,柔聲語調令人毛骨悚然,從宅邸內部機械特有的移動聲音凌亂,由遠而近,布朗寧估計全部的自動人偶都將史塔夏列為首要排除的威脅了。
「可以進去了!」成長的音音夢不曉得用什麼手法破壞掉鑲在圍牆上的監視器,朝布朗寧高聲呼喊。
其實我在這個場合裡才是真正會礙手礙腳的吧。
布朗寧望向旁若無物大開殺戒的史塔夏和發現攻擊奏效也加入行列的音音夢,又回望了眼前略高過他頭頂的圍牆,無人防守。偷偷潛入的計畫生變,雖然不曉得宅邸內的人需時多久才會察覺外部不尋常的騷動,不過他也只能選擇繼續執行這次的作戰計畫。
普通人也有普通人辦得到的事情。布朗寧牙關一咬,安慰著自己翻過圍牆進入宅邸庭院。落地觸及的是花圃潮濕的泥土,花草濕漉的香味令他聯想到路德那些寶貝的茶葉罐,不同的是這些植物都還未失去生命。
他找到結構圖上標註的通風口,外面鎖了一塊防止老鼠入侵的鐵板,他用螺絲起子迅速旋下那些螺絲釘,製造出供他攀爬入內室的通道。剝開沾黏的陳舊蜘蛛網匍匐前進,在他腦後的騷動持續著,沒有痛覺的自動人偶們在被肢解時連求饒的話語都不曾說出口,他只聽的見史塔夏欣喜的笑聲,以及音音夢溫婉的喝斥,隨著他將自己慢慢沒入黑暗中,逐漸的也就聽不到那些喧囂了。
布朗寧趴伏在貫通整座宅邸的通風管中,中央空調並未啟動,他慶幸自己不會因此凍僵或直接被悶壞在裡頭,通風管的管徑並不是很大,只堪他屈著膝蓋爬行而無法容他轉身,他伸手將貼附大腿側的迷你手電筒勾到眼前,打開用刺眼的黃色燈泡檢視起結構圖。
再往前大概十阿爾雷會遇到岔路。
考慮重複拿取的費時,布朗寧索性將筆桿粗細的手電筒咬在嘴裡,通風管的好處是大略粗細都相同,他不用擔心行到極限時自己會被過於狹窄的管路卡死,分岔的路段會比較開闊,他在此處可以蹲著,拿起光源二度確認接下來該左轉。
沃蘭德的臥室就在拐兩個彎後通風管的底端,他持續前進,底下有人在的房間燈火通明,些許光線經由金屬板上的孔洞透入通風管中,他聽到了人們談論宴會的內容、談論羅占布爾克近一個月以來發生的大小事物,那些都是他滾瓜爛熟的內容。
他無須避諱談論他曾經幻想過那些刊登在報章雜誌中的聳動事件其實都是由他解決的,但每每令他遺憾的是真正的大型事件似乎與他總是無緣,他睜開眼睛,呼吸、進食、等待、做著毫無挑戰性的工作之後入眠,他並不特別突出,猶記得年輕時認清到自己不過是整個羅占布爾克庸庸碌碌花費掉自己生命的其中一人之時他受了多大的打擊,然而或許是他的反骨作祟,他依舊冀望著不平凡的人生,也就是懷抱著這份期許他才會幹偵探這一行直至今日。
是啊,堅持久了,他還是有機會碰到驚天動地的陰謀案的不是?就算他現在渾身灰塵像隻狼狽的過街老鼠,然而這些艱難的處境都比不上完成案件最後一塊拼圖時那種在胸口高聲鳴叫的成就感。他開始思考著他要用這筆委託的酬勞犒賞自己買夠他喝上幾把個月咖啡,不管商店有無意願供應,他發誓到這次絕對要把店內所有的咖啡都搬光。
保持心情的愉快使布朗寧更富積極,他加快了行進的速度,最後的路段近在眼前,適應黑暗的眼睛使得周遭不再是純粹的漆黑,他可以看到周遭管壁螺旋的造型或是用以固定金屬釘的輪廓,還有正前方的障礙物……障礙物?
布朗寧停了下來暗叫不好。他疏忽了自己能用方法找到這座大宅的構造圖,表示他人也可以如法炮製,在這個時間點進入此處的想必不可能是什麼維修人員,只會是意圖對宅邸中沃蘭德不利的黑幫份子。
「是誰?」
對方搶先打破沉默,布朗寧大氣也不敢喘一聲,料想對方不至於在狹窄場所還會做出拔槍射擊的舉動,因為跳彈擊殺自己人可太不聰明了。
似乎篤定了不打算放過他,清脆推動開關的聲響、炫目的光源就這樣大喇喇地落在布朗寧的臉上,他瞇著眼適應重回光明,看見了手持手電筒的是一張愕然程度想必不下他自己的臉。
糟糕,想啊,能怎麼做?
尤自想著能怎麼脫身,對方可沒有耐性待他慢慢思考,排除小手段後他的武力值不可能敵過武裝份子,他只掙扎了片刻,就被對方一把拽住手腕拖了過去。
《令人難以自拔之追憶紅茶的逡巡滋味》
布郎寧遭到雙手反綁,頭上被粗魯蓋上個布袋旋即就丟上了箱型車寬敞的後座,車子的方向盤瘋狂的轉動,激烈的轉彎方式讓他在車廂中被甩動撞得頭昏眼花,他判斷他們在市區裡兜圈子,後面應該有追兵。箱型車一個急煞車停了下來,他被人從大衣衣領隨意地拎起,嘿,輕點。他簡直像隻待宰的雞一樣無助,他嘗試提出自己人權方面的訴求,對方卻若充耳未聞。
「說出你們集團的老大是誰?」
「說了只是路過的小偷……」熱辣的鞭擊不由分說地落在背上,布朗寧吃痛溢出呻吟,忍住差點罵出的粗口。
他的神智清醒,被矇著頭丟進這個地方,重獲光明之時他的雙手被自天花板延伸出來的手銬束縛,他被迫半跪於地,四周是紅磚地以及有點潮濕的地底環境,這裡儼然是監獄中動用私刑地牢的標準結構,現在他是在窮凶惡極的黑幫份子眼皮底下,如果不斟酌點用詞逞口舌之快,到時候吃虧的肯定只會是他自己,只可惜對方對他重複說著的無辜說詞毫無施捨仁慈的意願。
「少裝蒜,我認得你,當時候在屋頂上鬼鬼祟祟的傢伙,你可害得我好慘啊。」身形矮胖的男子口沫橫飛,談到此時彷彿恨布朗寧恨的牙癢癢,立於一旁的拷問者見長官情緒激動,配合地又抽了布朗寧一鞭。
拜託,敢出軌本來就要好好負起婚姻責任啊。布朗寧試圖自痛楚中抽離自身的意識,他不著邊際地哀悼起他可憐的襯衫又要宣告報廢一件轉移注意力。
「大哥,都打了他這麼久,他都沒招,看這窮酸的樣子該不會真的是小偷吧。」
「哼,就算沒有加入幫派,這傢伙一定是專門針對我們組織的不懷好意之徒。」從詢問屬下識相湊過來的雪茄盒中抽出一根,深陷入沙發中的男人罵道,「今回我們是秘密行動,可仍舊被那個該死的小鬼看穿了,沃肯也是個不誠懇的男人,抓緊時機就見風轉舵投入敵對陣營,此次行動,那尊自動人偶可折損我們不少兄弟啊。」
「還有從正門口撤退時那個瘋女人,遍地殘破的自動人偶,原以為是接應卻不由分說的殺過來,上流社會圈養的到底都是些什麼怪物……」另一側某個小弟講到此處噤了口,似乎仍心有餘悸。
「或許根本就是這男人帶來生事的!」男人信誓旦旦的一口咬定令布朗寧因對方直覺的準確苦笑。
不過,史塔夏再撒野應該會保護好音音夢,她們就算不是全身而退,最少也能靠關係得到沃蘭德的庇護吧,如果能記得還有個偵探被帶走自然是更好,布朗寧心存僥倖地想著。
喂,副首領來啦!現在在上頭興師問罪!」從半掩的門外慌慌張張地有個人衝了進來。
「什麼?怎麼會?」肥肉橫生的男人聽聞來者何人,嚇得雪茄都掉在地上,看來他們口中的副首領是比在場人員組織位階都還要來得高的人物,而且令人畏懼。
「畢竟是他發起的行動,他認為我們裡頭有人洩露計畫。」
「那還愣著做什麼?上樓去啊!到時候被認為怠慢無禮,倒楣沒了腦袋!」男人大吼,催促大夢初醒的眾人魚貫踩著門後的樓梯離開。
就這樣把我晾在這裡啊?我還真該要感謝這位副首領先生的暫時解危。
布朗寧垂著脖子思考,他被帶到應當是黑幫份子的基地的地方,被上了鐐銬無法脫身,稍後那群人說不定會帶著他們畏懼三分的副首領來對他進行下一輪的審訊,哦,他不敢再想之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密閉空間內空氣循環功能低落,腦中的血氧供應不足綜合失血,被限制行動的布朗寧開始感到暈眩以及麻痺般的絕望。
「被鞭打覺得有趣嗎?偵探先生。」喀喀喀,來人踩著皮鞋踏出優雅的節奏,從這個角度布朗寧只見得著對方的鞋與深紅色的褲管。
「路德你這……混帳,還特別摸到黑幫的監獄來看熱鬧啊。」布朗寧虛弱的對著與他獨處一室的紅衣侍者罵道。
「噓,偵探先生,我想您是喝茫了,睜開眼睛看清楚。」
「喝什麼?我在這期間頂多喝過一些你泡的該死的紅茶……」布朗寧邊罵抬頭,呆滯地盯著路德以他那不屬於人類的唇型展露姣好笑容。
作為背景襯托那頭銀髮的天花板哪裡是潮濕的磚頭紅,而是潔淨無瑕的油漆白。
「您做了個美夢了嗎?偵探先生。」路德嘴邊噙著和藹的淺笑,往手邊空蕩蕩的骨瓷茶壺中注入新的熱水,「雖然是實驗性質,據說這種攙入迷幻藥成分的花草茶能有讓品嚐者見到所想見夢境的效果呢。」
「你的實驗結果?」布朗寧渾身備感無力,只能悽慘的趴在桌子上。
「按照偵探先生的反應,相當成功,如我們先前談論過的,您是個愛好追求刺激的人,渴望有所作為,想像力豐富的人我想自然飲用的成效是會更好的,或者該說太精采了,我認為這是相當有價值的一次觀察。」路德嘴上交談手裡也未有停歇,他傾斜茶壺併用以附篩孔的湯匙協助濾掉從壺嘴流出的葉片,不消多時他已俐落地為布朗寧又斟了新的茶。
「所以你才選我來當實驗品啊。」他為什麼在疲於破案的過程中沒發現那些混雜在逼真夢境裡的詭譎之處呢?舉凡生前他分明是一人獨居,卻對家中有個如路德般能幹的自動人偶絲毫未感到遲疑;或者是素昧平生自己卻認為熟悉的沃肯,更甚者是表示與自己熟捻的音音夢以及史塔夏。
他著實由於擔當冗員閒得發慌,他不像大部分的戰士只消能夠斬殺魔物就可以得到前進的成就感,他需要委託以刺激思考。
無所事事到了後來他甚至無聊到打算按照聖女之子建議的開始回憶過往,然後路德兼具販售以及尋他開心的目的推了他一把,給了他一個機會編織能享受破案過程當他人英雄的美夢。
可現實中他還是一個閒暇時間多的漫長的平凡人物,他打算用整個下午來回憶,回憶終了,可憎的午後時光卻還未結束,這真諷刺。
「之後可別幹再這種事了,我幾乎以為我死定了啊。」被自己的想像殺死是個蠢透了的下場,雖然他也不大確定如果在死後再度經歷死亡,此回他能在什麼地方甦醒過來。
「嗯……看情形囉。」侍者給了他一個模擬兩可的答案。
「你果然是個混帳。」
「謝謝誇獎。」路德熟練地拉開椅子坐在布朗寧的對面,途中沒有發出絲毫讓人不快的聲響。
「路德,那個啊……」布朗寧改成以自己的下巴抵著桌面的姿勢,雙臂伸直,反正也證明他仍然無事可做,他乾脆地將冗員的形象表露極致。
「什麼事?」
「你對『人類仿效機械,機械也仿效著人類。』這句話有何看法?」
「沃肯說過的話?」
「你也是個人偶吧?」
「的確,請讓我想想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布朗寧依舊趴著,等待好整以暇坐在對面喝起自己那杯茶的路德開口,路德彷彿要吊他胃口般淺啜杯中物,到了布朗寧都覺得自己的耐性都快被磨光了,他才慢條斯理地將杯子放回桌上。
「您不覺得很奇怪嗎?偵探先生。人類受無窮的慾望驅使而感到痛苦,在苦不堪言之時他們甚至會渴望成為機械,那樣就能夠承受痛苦麻木度過餘生直至軀體的崩解,於是在這個概念下我們自動人偶誕生了,替代人類工作,讓人類有更多時間去滿足自身的慾望。」路德打趣地望著一頭霧水的布朗寧,「可是於此同時,他們又將自己因貪婪產生錯誤的罪狀全歸因於人偶,人偶們為了自保,學習起人類虛偽的臉龐與應對,演化得越來越像人類,更甚者是欺瞞過了自以為掌握絕對優勢地位的人類,這樣看來,人類實在是相當容易自食惡果的生物啊。」
「可是你會給你抱持著這樣嘲弄想法的人類一視同等地替他們泡茶。」
「我們本不應擁有任何情感,自然就沒有輕視此一說法了。我只是因為偵探先生對我提出請求,所以做出了回答,僅此而已。更何況,據我所知人偶們其實都不討厭庸人自擾的偵探先生哦。」路德將使用完畢的茶具收拾整齊飄然轉頭離去,深紅色燕尾服開岔的尾端於空中劃出漂亮的半圓弧形,給談話的最後留下令布朗寧玩味的評語。
「等一下,路德!」
布朗寧的頭疼愈烈稍緩,他起身,三步併做兩步追上前腳才剛離開的路德。
「請說,偵探先生。」
「那種茶葉……還有沒有?」布朗寧問得訕然,像是要掩飾尷尬似地遊移開眼神,搔了搔自己的臉頰。
「當然還有,您能喜歡再好不過,我下次再給您送一些過來吧。」路德因為自己商品受到歡迎而面掛笑容可掬,他單手拖著拖盤,沒有白日與黑夜區隔的宅邸明亮襯得他的銀髮閃閃發亮,他將一隻手折疊於胸前,對布朗寧行了一個標準禮,「您也認同今天是很美好的一天,是吧,大衛‧布朗寧?」
─全文完─
《後記》
PART牛言:
大家好,我是負責上半部分的牛言。稍微解說一下好了,上半部登場的人物是布朗寧生前就認識的人物,下半部就相反啦。
《Twelfth Nights》從主體架構到登場角色到個章節的劇情都是我跟老爺串通好的,想體驗這種感覺的話請務必走上分組project這條路呦,您會感到有點兒激烈的甜蜜的。
我們誰先提出合本的主意已經記不得了,但大概是在洗澡的時候吧?或許全裸是個推坑的好時機呦,莫非第一次看●片的少年是受到封面上光溜溜的護士小姐誘惑了嗎?
話說又要寫又要畫封面真是逼死人,我下次不這麼幹了,不過若還有下次也一定還是會提槍上陣,窮人就是這麼辛苦。
任性的使用許多茶品做為篇章標題,希望沒有影響閱讀,例如說雲裡霧裡更加雲裡霧裡燒毀(刪除線),但其實那些品項是有意義的,像薑汁紅茶代表燥熱和興奮還有基礎代謝率以及為了能鑽進更窄的地方而減肥中的偵探先生,之類的。
上面那句的後半段是胡扯的,沒那回事,請忘了它吧。
這次本子的走向是我們兩個都沒嘗試過的,無CP無基情、劇情向而且有頭有尾(還真敢說),為此絞盡了腦汁,要是見笑的話還真不好意思,但我才不會道歉呢,我是這麼害羞的人,唉果然還是真對不起我說謊了。
布勞的戲份出乎我設想的多,一定是他太大大的緣故,不過我也只是想玩弄偵探先生而已,做個殘酷的美夢吧kerker這樣。
未來見啦掰逼!
PART熒kei:
大家好,這裡是負責偵探的下半身……不是,是負責文章下半部份與排版的阿熒。(很難笑)
下半部開始從生前混入死後的成分,挑選登場的委託人都是和偵探生前所處時空不同的角色,和上面那位太太坦誠相見的時候互相推坑,裸體的時候大概連腦波頻率都是同步的,滿迅速就擬定大綱和書名,然而後續生活忙碌所以還是到現在才寫完(打死)
總而言之挑選了平常沒有機會玩的內容來寫,這次身為主角的布朗寧是官方標榜不以特殊能力戰鬥的一員,他所擅長的都是偵探的技巧,標準純粹靠肉體和腦袋的男人,耶!(意義不明)
歪打正著發現偵探好像很有人偶緣,三侍者未來將會和偵探有什麼R卡故事的發展相當的令人期待,史塔夏則算是我平常在玩(?)偵探就常態出現的固定班底這樣。
主要是想看東奔西走的偵探應運而生的刊物,覺得偵探明明嘴上說著麻煩、你可不可以找別人,卻同步希望捲入麻煩和大事件的矛盾處相當的有趣,藉由加料茶葉所展開的一場大冒險,卻因為腦鍊成太強大差點把自己殺死在夢境中,果然是個追求不平凡的傢伙。
店長大大當仁不讓是幕後黑手,他計畫中的遺憾大概是鞭偵探的不是他自己(太壞了)
第十二夜專指荒誕的故事,是無聊生活中的刺激、是能逗人發笑的喜劇,偵探最後又向路德討了相同的茶葉是草稿階段就決定好的結局,我們都認為偵探無法割捨一而再、再而三被捲入事件中這檔事(笑)很少寫單人中心的文字內容,若是看完有想法歡迎以各種管道告訴我們。(或是覺得偵探先生很不憫很衰也可以和我們說(欸)
有緣的話別本書見了XD
最後是文章標題好難想(呃)
《本刊物發售日期:西元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五日》